宋文君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一跳一跳地疼,仿佛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里面扎著。
她听不清沉家父女在说什么“前途无量”,也感受不到周围的热络气氛,她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儿子那几句清淅而冰冷的话,一遍又一遍地回响:
“我已经定好了。”
“京都大学。”
“当了一名老师。”
每一个字,都象一把重锤,狠狠地砸在她的心口上。
京都大学!
那四个字,如今对她而言,已经不是一所着名学府那么简单,它成了一个符号,一个像征,像征着那个叫林晚秋的农村丫头,像征着儿子脱离掌控的叛逆,像征着她精心规划的美好未来正在一点点地崩塌。
她怎么也想不通,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?
她安排了那么多条康庄大道,部委机关、科研院所、国营大厂……哪一条路不比当一个穷教书匠强?他为什么偏偏要选这条路?还是在京都大学!是巧合吗?不!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!
他就是故意的!他就是为了那个狐狸精!
一想到这个可能,宋文君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,一股夹杂着愤怒、羞辱和恐慌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她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,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,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。
她想立刻就站起来,指着顾长庚的鼻子质问他,想把桌上的盘子全都掀翻,想把心里的怒火尽数倾泻出来。
但她不能。
对面坐着的是沉部长和他的家人,是她费尽心机才促成的饭局。她不能在这里失态,不能让顾家在沉家面前丢了最后的体面。
于是,她只能将这滔天的怒火死死地压在胸腔里。那股火没处发泄,便在她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,烧得她脸色发白,嘴唇都在微微颤斗。
幸好,顾卫国还在。
作为一家之主,也作为在体制内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领导干部,顾卫国的定力远非常人可比。他只是在最初听到儿子决定时,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随即就恢复了常态。
他端起酒杯,对着沉部长,声音沉稳如常:“哎呀,长庚这孩子,主意大得很,做了决定才跟我们说。不过也好,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。去大学里沉淀沉淀,多读点书,对以后发展也有好处。来,沉部长,咱们喝一个,以后孩子们的事情,就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多接触,多了解。”
顾卫国这番话,既解释了儿子的“先斩后奏”,又稳住了场面,还将话题巧妙地引回了相亲的主题上,不至于让气氛彻底僵死。
沉部长笑着与他碰杯,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探究。
饭局的后半段,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进行着。宋文君几乎没再说过一句话,她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食物,却尝不出任何味道,那一道道山珍海味,此刻在她嘴里,比嚼蜡还要难受。
终于,这顿饭熬到了头。
沉蓓蓓显然对顾长庚极为满意,尽管他全程冷淡,但这更增添了他独特的魅力。她站起身,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,提议道:“长庚哥,宋阿姨,时间还早呢,要不……我们一起去旁边的国际俱乐部跳个舞?”
那个年代,能去国际俱乐部跳舞,是身份和时髦的像征。
然而,这次没等顾长庚开口拒绝,宋文君已经猛地站了起来。
“不了!”她的声音尖锐而急促,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疲惫和烦躁,“我今天有点不舒服,头疼得厉害,得早点回去休息了。”
她甚至没有再去看沉家人的表情,说完就拿起自己的手包和外套,对着顾卫国和顾长庚命令道:“走了,回家!”
那姿态,不象是在告辞,倒象是仓皇逃离。
顾卫国对着沉部长歉意地点了点头,说了句“内子身体不适,改天再聚”,便也起身跟了上去。
顾长庚自始至终没有多馀的表情,拿起椅背上的风衣,跟在父母身后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厢。
包厢里,只剩下沉家三口人,面面相觑。
沉蓓蓓看着顾长庚那高大而决绝的背影,眼里的光芒黯淡了几分,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小委屈。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冷漠和疏离,可越是这样,她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就越强。她看上的男人,还从没有失手过。
“爸,”她转向父亲,撒娇般地说道,“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啊?”
沉部长收回了目光,端起茶杯呷了一口,眼神深邃。他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洞察一切的冷静:“蓓蓓,这里面的事情,恐怕没那么简单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道:“顾长庚去京都大学当老师,这件事本身没什么。但你注意到没有,当他说出这个决定时,你宋阿姨的反应太大了,那不是普通的惊讶,那是惊恐。她的魂都丢了。”
沉部长用手指敲了敲桌面:“回头我托人去问问,看看这京都大学里,到底藏着什么人,或者什么事,能让你顾伯伯的夫人,如此大惊失色。”
回家的伏尔加轿车里,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
宋文君坐在副驾驶上,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一言不发。顾长庚坐在后排,同样沉默着,将自己隔绝在一个无人能扰的世界里。
开车的顾卫国,则象一座沉默的山,稳稳地握着方向盘,仿佛对车内即将爆发的风暴毫无察觉。
这种死寂,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。
“吱嘎——”
车子在自家楼下停稳。
车门一开,宋文君就象一颗被点燃了引信的炸弹,第一个冲下了车,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。
回到家,“砰”的一声,防盗门被重重地关上。
压抑了一整晚的怒火,在这一刻,彻底爆发了。
“顾长庚!”
宋文君将手包狠狠地摔在沙发上,猛地转过身,双眼通红地瞪着刚刚进门的儿子。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。
“你告诉我!你为什么要这么做!为什么要去京都大学!你是不是疯了!”
她冲到顾长庚面前,伸出手指,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:“那么多好单位你不去,你偏偏要去当一个老师?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场合?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,在沉家人面前丢了多大的脸!你是不是非要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才甘心!”
顾长庚站在玄关处,没有脱鞋,也没有换衣服。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任由母亲的咆哮如冰雹般砸在自己身上,脸上没有一丝波澜。他的沉默,象一堵密不透风的墙,将所有的指责都反弹了回去。
顾卫国则象个没事人一样,自己换了鞋,走到客厅,给自己倒了一杯水,然后就坐在单人沙发上,拿起一份报纸,自顾自地看了起来,仿佛这场母子之间的激烈纷争,不过是窗外的一阵风,与他毫无关系。
母亲的怒喝,儿子的沉默,父亲的漠视。
这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,构成了一幅无比诡异的家庭画面,整个客厅的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,陷入了冰点。
宋文君的怒火在儿子的沉默和丈夫的冷漠中,越烧越旺,最终化作了带着哭腔的绝望嘶吼。
“是为了她,对不对?就是为了那个从农村来的狐狸精!我早就知道!我早就知道你们俩不清不楚!你为了她,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!顾长庚,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!”
她骂着,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。
然而,无论她如何歇斯底里,顾长庚依旧象一尊雕塑,岿然不动。
终于,宋文君所有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。她后退了两步,扶住墙壁,喘着粗气,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儿子,一字一句地,从牙缝里挤出最后通谍:
“我告诉你,顾长庚。你想去京都大学任教,不可能!”
“我绝对,绝对不允许你再和那个农村来的狐狸精有半点瓜葛!”
她抬起手,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,眼神变得狠戾而决绝:
“除非我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