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眼进入八十年代，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江南北，百花齐放，百舸争流，全国上上下下收拾金瓯一片，分田分地真忙。
七月盛夏，西北空军试飞基地，食堂。
丁广生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饭盆，不高兴道：“叔儿，你把大肉给额多来一块么，不然额可要捶你咧。”
食堂大叔眼皮半掀地扫他一眼，穿白衬衫，不是白汗衫，试飞大队的。
基地里的兵，顶数试飞大队的试飞员们嘴馋，玩命的差事，飞一趟下来，不多吃一块肉，压不住受惊的魂儿。
重新落勺舀菜，多一块肉。
季中临有样学样，“额也多要一块，你对额不好，额也要捶你。”
这位白衬衫肩上镶肩章，呦呵，试飞队长。
给他多两块肉。
两大馋耗子心满意足端着饭盆走了。
正值饭点，吃饭人特别多，找一圈，终于在东北角找到位子坐下来。
今天吃biangbiang面，三根管饱的裤带面，热油泼辣子、肉臊、西红柿鸡蛋、额外加一块大肉，酸辣油香，嚼劲儿十足。
“妈蛋，这面比你脸还宽！”丁广生挑起一根面，吹了吹，吃一口，嫌不够辣，又加一勺辣子，西北食堂饭桌上，油辣子和醋随便造。
季中临一根面下肚，热得汗流浃背，随意掀起衬衫擦了擦汗，“明天还是吃凉皮，太他妈热了。”
“小季，跟你商量个事。”丁广生说，“你不是九月份回宁城探亲，咱俩换下时间，你十一月回，我九月回，我把楠楠送回去，她怀上了，我们俩合计还是回宁城待产，在这里没人伺候月子。”
“呦，恭喜你，老丁，终于有后了。”
要说丁广生的孩子，来得确实有些晚。
自从林楠楠随军调到试飞基地，唯一能做的工作就是跟丁广生造下一代。
试飞基地比不上宁城军区级别高，没有文工团，林楠楠跳舞的，干不了别的兵种，平常在设计部负责整理资料，送送文档。
兴许太想造人，一年一年又一年，肚皮没半点动静。都把丁广生整不自信了，私下跟季中临探讨：
有几次试飞差点吓破胆，是不是把小蝌蚪吓大成青蛙了，以后少给我安排飞行任务。
季中临精准回呛：你踏马有孩子想偷懒也就算了，没孩子还想偷懒！
他隐约记得以前去医院，医生说这事儿得放松，不能太频繁，否则不利于怀孕。
于是就劝丁广生：晚上还是多看书，少干活。
丁广生大嘴笑咧到耳朵根，不谦虚道：“总算赶超你一回，过满月别忘随礼。”
“这有什么好攀比的，生孩子不在早晚，在遗传。”季中临说，“现在我开始攒份子钱，给你随个大的，赞助你娃上学，多上两年，别跟你似的除了开飞机，啥也不会。”
“说起读书，你来西北后，倒是转了性换了芯，彻夜苦读，前几次开研讨会，我看你跟总师们挺能叭叭。”
“对了，这次型号研讨会，梁铭章来不来，好象说几位型号设计总师都要来。”
“不知道，爱来不爱，不关心。他来我们要工作，他不来我们还得工作。”季中临没什么情绪，埋头吃面。
丁广生叹口气，“咱这啥时候能回去？三年了，额滴神呐，额都有娃咧，还不让额回去，以后额滴娃该不认识他达咧。”
季中临笑道：“你来这里怪不到别人，只能怪祖宗，以后上坟开拖拉机，机械化羞辱先人。”
吃完饭，两人回到办公室，试飞员何维已经在里面等着向季中临汇报试飞情况。
何维来自东部战区，试飞大队唯一女飞，刚调来两个月。
“季队长，丁副队长。”何维起身立正，行标准军礼。
季中临直接略过她，走到巨大的飞行曲线图前，顺手拿起桌上教鞭。
图上，一条代表何维上午飞行的红色曲线，在某个节点剧烈地、不该有地抖动了一下。
“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？”季中临问。
“知道。”何维站得笔直，“做‘尾旋’改出时，我慢了。”
“慢了零点八秒。”教鞭“啪”地抽在曲线那个突兀的波峰上，震得墙上挂着的“精益求精，万无一失”的标语微微颤动。
“零点八秒，在五百迈克尔度，意味着什么？”
季中临的声音在办公室里炸开，“意味着不是我给你写事故报告，而是上级给你追授烈士称号！”
何维嘴唇抿紧。
她不服。
为这个高难度失速尾旋科目，准备整整一个月，仿真器推演上百次，每一个操作程序倒背如流。之前的飞行，除去那零点八秒，几乎完美。
“报告队长，我当时是在查找最柔和的处理方式，避免机体承受过载超出极限。我认为，有时牺牲一点点时间，换取更安全的操纵，是值得探讨的。”
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，但尾音还是泄露出一丝倔强。
坐在一边的丁广生瞟了一眼这个头发比他还短的女飞行员，女人当飞行员本来就难，能做到试飞员的更是寥寥无几，何维已经比大多数男性飞行员优秀。
“探讨？”季中临走近几步，高大的身躯笼罩在何维头顶，带着强有力的压迫感，声音不近人情，“跟谁探讨？跟阎王爷探讨吗？”
“何维，试飞不是航校考试，这里没有‘值得探讨’的馀地！只有标准，铁的标准！”
“你觉得你只是慢了零点八秒？”
“你这是典型的情景意识缺失。别只顾盯着你的过载表，想着你的‘柔和’，高度在锐减不知道吗？”
“这架新机型极限比你想象的更高！你这是用理论去套现实，不是用实战去检验理论！”
何维脸颊火辣辣，愤怒地盯着地面。
什么狗逼玩意儿！
全盘否定她的努力，把她的思考归结为“错误”。
她咬了咬牙，抬起头，迎上他的目光：“季队长，您不能否认，我的整体操纵是成功的！我最终安全改出了！”
季中临彻底不耐烦，“出去，一千字检讨，认不清错误，再罚一千字。”
“季队长，我承认我存在偏差，我会认真复盘。但您这种完全否定飞行员个人判断，一味强调机械执行条令的做法，我认为也不符合科学试飞的精神！时代在变，飞机在变，操纵理念也应该进步！”
话音落下，办公室里一片死寂。
丁广生挑了挑眉，何维长得象假小子，比真汉子还猛，他妈的这种飞法，离死不远了。
“滚！”季中临吼，“一万字检讨，少一个字停飞一个月。”
何维死死咬着牙，敬礼，走了。
丁广生说：“小季啊，你对女人能不能温柔一点？何维才23岁，你狮吼功把人家姑娘都给吓坏了。”
季中临冷声，“什么男人女人，一视同仁。除了我妈我妹，其他女人在我这儿跟男人没区别。”
“报告！”勤务兵张勇到门口，“季队，总师到咧，高司令请您到设计办公室一趟。”
“知道了，马上过去。”季中临把飞行履历本扔给丁广生，“剩下的你来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