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被抢了。
当我象只被剥了壳的虾子一般,蜷缩在阴暗街角的污泥里时,我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。
……
我确实一路有惊无险的下到了下城区:只记得自己从锈迹斑斑的巨大渠道上滚落,失重感带来的尖叫卡在喉咙里。然后,在自由落体的一瞬间,我摔进了一个巨大的、黑洞洞的管子里。
不是撞在渠道上,是摔进去。那根直径起码有一米多粗的巨大渠道,上面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。我就这么巧,或者说这么不巧地,从那个破口里掉了进去。屁股下面一空,随即而来的是在光滑的、长满黏腻苔藓和沉积物的管壁上高速滑行。这感觉,就象是坐上了一座通往地狱的、永无止境的螺旋滑梯。我魂飞魄散,只能任由自己在黑暗的渠道中翻滚、碰撞,发出杀猪般的嚎叫。周围充满了“哗啦啦”的水声和令人作呕的腐败腥臭,偶尔还会有一些滑腻腻的、不知名的东西擦过我的脸颊。
我不知道自己在这趟地狱滑梯上呲溜了多远,当眼前终于出现一丝光亮时,我象一枚炮弹般从渠道的某个破口处被喷射了出来,
我环顾四周,这里象是一个废弃的供水站,或者更可能是污水处理站。巨大的、锈迹斑斑的机器沉默地矗立着,上面布满了蛛网和污垢,无数粗细不一的渠道像巨蟒般缠绕、延伸,消失在更深沉的黑暗里。
我从这座水站里爬出来,浑身衣服湿漉漉的,里里外外的污秽全都混在了一起,散发着一股能把苍蝇直接熏死的恶臭。劫后馀生的庆幸感只持续了不到三秒,就被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和茫然所取代。
我……在哪儿?
我试图理解自己身在何方,而我的脑子,就象一台被强行点开最新3a大作的老旧计算机,在处理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时,已经彻底死机。
这里是……尖峰城的底部?
我所在的地方,与其说是一条街道,不如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、人造的峡谷。我向上望去,根本看不到之前刚从墓穴里出来时所见的那个巨大空间的顶部,只有一层又一层由金属、渠道、缆线和胡乱搭建的棚屋组成的、密不透风的密林。这片锈蚀的丛林屏蔽了所有的天光,将这里变成了永恒的黄昏。无数管线象雨林中的藤蔓一样从“树冠”垂下,不时滴落着五颜六色、不知成分的液体,在地上汇成一个个冒着泡的小水洼。
我不由得回想起了东尼加顿的“蜂巢”,但这里明显更加逼仄,更加黑暗。那时候我被裹在厚厚的动力甲里,对环境的感知除了视觉要素以外并没有什么实感,但是在这里,所有的感官都在烦躁地对我表达着它们对所处环境的不满。
各式各样的气味,以前所未有的密度和攻击性,强行夺取了我鼻腔的控制权。那是机油的腥味儿、金属锈蚀的铁味儿、食物腐败的酸臭味儿、未经处理的排泄物发酵的沼气味、不知名化学品的刺鼻味,还有无数拥挤在一起的、久未清洗的身体散发出的汗臭味儿……它们混合成一股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恶气,象一只无形的大手,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,让我每一次呼吸都感到一阵阵的晕眩和恶心。
声音,同样是折磨。这里没有片刻的安静:远处传来巨型齿轮缓慢而沉重的研磨声,仿佛一头史前巨兽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钢铁;劣质的扩音器里,循环播放着早已失真、不成调的靡靡之音,以及声嘶力竭的,宛如犬吠一般的布道宣讲;上方,是蒸汽渠道永不停歇的嗡嗡震颤,泄压阀毫无征兆的尖啸巨响;不远处,隐约传来女人的哭喊、男人的咒骂,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、仿佛整个城市都患上了严重肺病的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。这一切混杂在一起,形成了一首献给衰败与痛苦的、永不终结的交响乐。
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行走,或者说,是挪动。
脚下的路面,是一片凝固的黑色沼泽。在一些裸露的蒸汽渠道附近、温度较高的地方,它融化成冒着黏稠气泡的漆黑沥青池;而在相对阴冷的地方,则凝结成如同鳄鱼皮一般龟裂的坚硬表层。路面上堆满了垃圾、废弃的机械零件和叫不出名字的污秽之物,一脚踩下去,时而坚硬如铁,时而又柔软得象是踩在某种腐烂的生物尸体上。
街道两旁,挤满了奇形怪状、如同癌细胞般疯狂增殖的私搭乱建。那些高矮不一、如同蜂窝般的排屋,象是被人用巨锤狠狠夯入地底的一排排棺材,建筑之间的间隙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。它们的墙体由生锈的铁皮、废弃的货柜、拆卸下来的舰船装甲板甚至大块的水泥板拼接而成,表面凝结着经年累月的煤灰与油脂,呈现出一种令人反胃的油腻黑色。我的手指不小心划过,留下的触感就象是摸过一条巨大的鳗鱼,滑腻而冰冷。
那一栋又一栋看上去摇摇欲坠、向着不同方向倾斜的建筑,用无数生锈的粗细各异的渠道,和成捆的粗大的缆线相互勾连、支撑,仿佛一群在绝境中互相搀扶才能勉强站立的残疾巨人。它们又象热带雨林中的绞杀植物一般,张牙舞爪地向上、向外,延伸出无数藤条般的细小线缆和晾着破布的绳索,将本就狭窄的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。
“砰!——嘶——”
附近某根巨大的蒸汽渠道,毫无征兆地喷出一股灼热的白汽,制造出一次堪比雷暴的巨大音效,吓得我一哆嗦。我完全无法想象,住在这种地方的人,要如何才能安然入睡。
我倒是遇到了几个行人,如果还能称他们为“人”的话。
他们面黄肌瘦,眼神麻木,穿着不知由多少料子拼接起来的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衣服。我看到一个男人用一根锈迹斑斑的长长铁钩代替了他失去的左手,行走间,铁钩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“滋啦”声。一个驼背的妇人,看上去好象我之前见过的那种“机仆”的老年版,她吃力地提着两个不断滴漏着黑色液体的硕大铁桶,她每走一步,背上那个由齿轮和活塞组成的、简陋到堪称恐怖的机械脊柱辅助设备,都会发出一阵“嘎吱嘎吱”的呻吟。
他们似乎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,对我这个外来者视而不见。
在他们那双浑浊的、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眼睛里,我这个浑身湿透、狼狈不堪的外来者,和路边一堆发臭的垃圾没什么区别。我们都是这片肮脏锈蚀的钢铁丛林里无意义的组成部分,就象落叶和草片。
我还看到几个衣不蔽体的孩子,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坑边,用捡来的金属零件玩着某种我看不懂的游戏。其中一个女孩,用一根磨尖的铁条,兴高采烈地捅着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、长着三只眼睛的巨大死老鼠。看到我走近,她抬起头,用一种混杂着好奇与警剔的眼神打量着我,另外几个孩子则象受惊的野猫一样,瞬间躲到了旁边的阴影里,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铄的眼睛。
五颜六色的磷粉涂料和闪铄的劣质灯管,在弥漫的烟雾和水汽中,投射出癫痫般闪铄的文本与图案。即便我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外来者,也能毫不费力地猜到,那些闪铄着粉色和暧昧紫色光芒的招牌背后,必然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之一的经营场所。一个化着浓妆、嘴唇涂得象刚喝完血一样的女人,靠在一个锈蚀的门框上,用空洞的眼神扫了我一眼,然后百无聊赖地吐出了一口黄色的浓烟。
大小不一、颜色各异的灯火,闪铄在那些如同蜂巢般密集的窗口、门廊和屋顶上。不知道是神经过敏还是什么,我总感觉在那无数的窗户背后,在街巷的阴影里,有无数双眼睛,正从四周的黑暗中,虎视眈眈地观察着我这个不速之客……也许有的在猜测我的来历,有的在评估我的价值,还有的在判断我是否构成威胁,更多的,则只是像看着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虫一样,冷漠地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。
我从未感觉如此孤独。
这种感觉,甚至比之前在上面墓穴那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之中,来得更加强烈,更加刺骨。那里的黑暗和寂静是死的,而这里的黑暗与喧嚣,却是活的。它充满了不怀好意的生命力,象一头消化不良的巨兽,而我就是那个误入其胃中的、格格不入的异物。
这里是尖峰城的底部,一个与上层那金碧辉煌、庄严肃穆的大教堂截然相反的世界。一个被光明、秩序和希望彻底遗忘的深渊。
我象个幽魂一样,在这座钢铁的雨林里,深一脚浅一脚地游荡。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怎么办?接下来该怎么办?……
恐惧和焦虑就象冰冷的毒液,顺着我的血管慢慢扩散到全身:审判官大人在哪?她还活着吗?她是否已经死在了那些女兵和盾牌武士的围攻之下?或者,她侥幸逃脱,却根本不知道我掉到了什么地方?我还活着的消息,她能知道吗?她会来救我吗?还是说,她已经默认我死在了那场坠落中?
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钻了出来:也许,她以为我已经摔死了,或者干脆……放弃我了?
毕竟,我只是一个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能力的普通人,一个“样本β073”,一件有用的工具。当这件工具的回收成本,远远大于它本身的价值时,任何一个理智的决策者,都会选择放弃吧……
我甩了甩头,试图把这些消极得能让我当场自杀的想法甩出脑海。
不行,我不能就这么放弃,我要活下去。
可……要怎么活下去?
我低头看了看自己。只有一身在逃亡中弄得肮脏不堪的体面衣服,象个刚出生的、满身黏液的丑陋生物。身上没有钱,没有武器,没有通信工具,更没有任何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。
我甚至连这个鬼地方的基本规则都一无所知。
我是一个承平日久的现代社会长大的普通人。我习惯了有秩序的社会,习惯了用手机支付,习惯了下馆子,习惯了坐车……我所有的知识,所有的生存技能,都是创建在那个和平、有序、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社会的基础之上的。
而在这里,在这个如同九龙城寨放大了一百倍,再混合了从工业革命时期伦敦贫民窟,到当代的印度巴西贫民窟风格的蒸汽朋克地狱里,我之前几十年人生年所学到的一切,都变得毫无用处。
我感觉自己象一个被丢进亚马逊雨林的家猫,除了瑟瑟发抖和等待死亡之外,什么也做不了。我该怎么办?找个地方躲起来?还是试着向上爬,回到我来的地方?向上爬?看着头顶那如同钢铁丛林般层层叠叠、密不透风的建筑,我现在连方向都分不清,更别说找到一条回去的路了。
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,尤其是后颈和后背,被火焰燎过的地方火辣辣的,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痛觉神经,喉咙象是感冒了一样,又干又痛,饥饿和疲惫如同两条毒蛇,不断啃噬着我的意志。
……“上层人……连影子都带着香味儿~”
一声干涩又沉闷的话语,毫无征兆地从我身旁的阴影中传来。
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声音的来源,就已经被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五个人影,围在了小巷的中央。
我浑身一僵,一动也不敢动,象一只被狼群围住的羊。
他们体型都不算高大,甚至没有我高,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、如同野兽般的凶狠气息,却让我心脏狂跳。我身上的伤已经够多了,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,实在不想再因为无谓的反抗,被这群人当场暴打一顿。如果谁手一抖,不小心一刀攮在我的腰子上,那我除了像只被剥了壳的虾子一样,长眠在这条又臭又热的小巷里,不会有第二种结局。
他们……似乎把我当成了某种从上层富人区,因为某种意外而流落到此的“大少爷”?
也对,我身上这套衣服,虽然现在里里外外都脏的要死,但用料和版型,跟周围那些穿着破烂工装和粗布衣服的行人比起来,确实是格格不入。
为首的一个人影,粗暴地一把拽下了我脖子上挂着的小型呼吸器。那根细细的系带划过我后颈被烧伤的皮肤,带来一阵如刀割般的剧痛,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钱,拿出来。”一个略显稚嫩,但刻意压低了嗓子的声音命令道。
“我……我身上真的没有钱。”我举起双手,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。这倒是实话,要怪就怪审判官大人从来就没想过给我发零花钱这种东西。
他们显然不信。两个人立刻上前,用粗鲁的动作拍打着我的腰身和口袋,以确定我身上没有藏着东西。在他们靠近时,他们身上的那种酸腐的汗臭味和劣质食物发酵后的味道,径直从鼻孔钻进了我的脑门,熏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逃离。
此时,借着周围闪铄的、病态的霓虹灯光,我终于看清了打劫我的这批人。
他们都还是些半大小子。
领头的是个女孩,她用一块脏兮兮的褐色面巾盖住了大半张脸,长长的红色头发象是乱蓬蓬的杂草一样晃动,从那双在阴影里依旧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和脸盘的大小来看,我感觉她最多不过十六七岁。她身上穿着一件明显属于成年男性的工装外套,宽大得象个布口袋。裤脚用蒸汽渠道上拆下来的隔热布,结结实实地缠了七八层,才勉强没有拖到地上。在她胸口,六个颜色各异的布料补丁,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、扭曲的笑脸图案。
至于她身后的几个小子,就象一串用废品和垃圾串起来的劣质项炼,高矮胖瘦各不相同。所有人都用破布蒙着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着光的眼睛。
最瘦的那个,身上套着足足三件不同颜色和大小的上衣,最外面的一件,象是某种袖口已经脱线的粉色女款。另一个男孩的夹克,大概是用某种厚实的工业防水毯改造的,背后还残留着半截“严禁复盖”之类的字样。还有一个孩子,左脚穿着一只还算完整的简陋漆皮鞋,右脚却是一只用各种废料焊接起来的、粗糙的金属靴,他裸露在外的脚踝上,布满了星形的、已经愈合的丑陋疤痕,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造成的。
最终,一无所获的他们懊恼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。
“把衣服扒了!”领头的女孩恶狠狠地吼道,然后勒令我把我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。这身衣服,原本是审判官大人为了与大主教的这次会面,而特地为我准备的,勉强算得上是一套礼服。质量相当过硬,在之前那番摸爬滚打中,除了上下里外都被搞得脏兮兮的以外,倒是基本都没怎么损坏。
当她威胁性地举起一把用某种渠道改造的、锈迹斑斑的匕首时,我注意到她的耳垂上挂着两枚不同材质的螺丝帽,充当着耳饰。左边的那枚闪闪发亮,显然是经常擦拭;右边的那枚,却已经长出了一层诡异的铜绿色菌斑。
“还有靴子!”旁边一个男孩补充道,他似乎想吊着嗓子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粗野、更具威胁性,但话一出口,就被自己喉咙的痒意刺激得剧烈咳嗽起来,“咳咳咳……老爷们的靴子就算不合脚,也能拿去换至少三天的净水!”
他用来蒙面的那块布,被咳嗽的气流吹得一起一伏。我注意到,那块布的内侧,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,有早已干涸的暗红色,也有尚未凝固的鲜红色。
我沉默着,没有反抗,默默地开始脱衣服。
“至少……给我留双袜子吧?”当我蹲下来脱鞋的时候,感受着脚下黏腻的地面,最终还是没忍住,疲惫地叹息了一声。
也许是我的语气听上去不够恭谨,又或者,是某个人将我这声叹息,理解成了某种反抗或是不屑的冒犯。
我突然感觉后脑勺上挨了重重的一记闷击。
“咚!”
伴随着耳边传来的一阵仿佛受到惊吓一般的、短促的惊呼和吸气声,我只觉得自己的视野不受控制地迅速翻转、降低……
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,是一只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长的脚,脚背上布满了如同蚯蚓般凸起的青色血管。还有另一只脚,在大脚趾和第二趾之间,长着一层半透明的、如同青蛙般的蹼膜……
好吧,看来光着脚在这地方其实也不是不行……
……